面试别人，对我来说是一件新奇事，以前都是别人面试我。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的地域与公司，难以吸引到中国的一流软件人才。所以，我特地调低了期望，很少问什么深入的技术问题，只问一些广泛的、基础的。我只要最终给 Leader 一句“这个人技术还行 / 很好 / 非常好”，就行了。至于其它能力、综合水平，由别人把关。为此，在挑选唯一的一道笔试题时，我特别地上心。

首先，我不敢用网上那些广为流传的，比如 Leetcode、《程序员面试宝典》里的题——这些都太难了！正儿八经做，其实很少有人能在 1 小时内完美做出来，除非之前遇到过。我本人也并非什么思维敏捷的牛人，不然也不会混得这么惨。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不希望以后别人考我特别麻烦的算法题，所以自创了一道特别简单的。

其次，对（Android 平台的）Java 程序员来说，大多数情况下不需要写什么复杂的算法。相反，Java 层主要做的是界面控制、业务逻辑、数据流之类的，更提倡代码的简单和可读，尽量用既有的公共类库，不惜损失一些运行效率。拿一道复杂的算法题，考一个 Java 程序员，多少有点刁难人。

最后，还是那个薪资待遇和人才梯度问题。没有 Google 的工资，就别考 Google 的题；没有 Google 的向心力，就别期待有 Google 级别的人才来面试。

亮题

以下有一个 static method，类外会调用它，一个个地插入一些元素进入一个 List。可以改变这个 List 内容的，只有这一个 method，要求任何时候这个 List 都是有序的。比如，依次插入 3、2、1、2，我希望 List 的顺序是 1、2、2、3。

我会给出 15 分钟的时间，而其实往往会再多给 10 分钟。（有兴趣，你可以停在这试试。相信在看文章这种轻松的环境下，理清这道题的思路也就 10~30 秒。）

（为什么下限是 10 秒呢？唉……一不小心暴露了我智商的峰值。我实际问过一些同事，他们通常在理解的同时，就立刻给出了正确的思路，过程不足 5 秒，其中甚至包括一个硬件工程师，和一个只负责沟通和文档的妹子。）

提示

在过程中，我会逐步给出一些提示，从接口到思路，都会主动提供，其它也基本有问必答。如果单纯考算法，C 语言才是最合适的，因为它没有什么高级的工具类，什么复杂点的都得自己写。而 Java，则有一些“基础”类库是难以记忆的。比如前面出现的 java.util.List，就没有多少人能在纸上写出它的常用接口。

我并不想考察什么死记硬背，在这个时代，断网后本来就没几个程序员能正常编程。所以我会主动提供一份 List 的不完全接口列表。

我没有给出完全的接口，因为给多了无疑是误导人。真正能用上的接口其实也就 3 个，但我也总不能只给 3 个，提示得太明显，也限制了对方的思路。所以，给出了可能用得上的这几个。我也没给出注释，因为有声明就已经够了。而且如果对方问起，我也会给出解释。

一开始我想，考一个排序算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对面要是背一道冒泡排序的解法上来，达不到考察技术水平的目的，Boss 也不会认可。本着“放水不能太明显”的原则，我想考插入排序，并且把题目弄得没多少人见过。

排序是一类基本算法，合格的程序员至少会一种。大多数人都只会入门级的冒泡排序，而我更喜欢插入排序，原因……你会明白的。

插入排序，其实就是把数组或列表在逻辑上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待排序的，一部分是有序的。一开始，有序的部分只有一个元素（或者一个都没有），然后从待排序的部分里一个个抽出来，插入到有序的部分。等元素都插入到了有序的部分，排序过程也就完成了。

你看，也就抽插 N 次的事。而我这道题，就是只考插入排序算法的一半，会插就行。

在面试过程中，我甚至常常亲自解释插入排序是怎么回事——放水到这个份上，我都不忍心再退步了。

真正的考察点

这是一份 Android 平台的开发工作，Boss 要求的是能干活、干好活。我给出的建议要求是：

熟悉 Java。

有良好的沟通、表达能力。

学习能力强，喜欢不断拓展计算机领域的知识。

有良好的编码习惯，愿意为代码的简洁、优雅而反复修改。

我建议 Boss 放弃学历和工作年限的要求，技术岗位就应该只考察技术（和其它基本能力），不应该考察技术的间接证明。

Java 是 Android 的基本功（我们不玩 Kotlin、Scala、React Native 等新花样），这门语言如果不扎实，那至少得带半年。

我没有在 Android 岗明确地要求考察 Android，是因为 Android 的那些东西相对来说容易学习。即便是毫无经验的新手，要搞清楚什么“四大组件”“五大布局”，也就一两天的事。而如果 Java 不够扎实，各种肉眼可见的大小 bug 就会层出不穷，知识盲点一两年都补不完。

沟通是职场基本功。如果话都说不清，那么会显著降低团队的沟通效率。而且，我个人认为，话说不清的人，代码一定写不好。语言条理清晰，逻辑层次分明，体现到代码上，就是简洁、明朗。

学习能力、求知欲，是作为一个程序员的基本素养。因为，大部分人的工作，类似于在一堆按钮中，找到合适的那个按下去；而程序员的工作，往往是闭着眼睛这么干。开发工程师通常是在一堆未知（没读过的代码、不知道的接口）中，把一小部分变成已知（读懂了的代码或接口），进行一些增删改，最后达成外界（产品经理、设计师、测试工程师）赋予的业务目标。

一些职业卖口水，一些职业卖口才。一些职业卖青春，一些职业卖肉体（咳咳，我说的是空姐和搬砖，想歪的去面壁）。一些职业卖知识，一些职业卖能力。

程序员，或者说软件开发工程师，卖的是学习能力（其实也包括青春和肉体），快速学会各种知识，找到那些藏在屏幕外的按钮，并且正确的按下去。比如，像 Bash 这类 Command line 工具，就是自己敲命令出来执行，而不是去界面上找功能对应的按钮；而程序设计、实现，就是去发现、或者创造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用代码表达出来——你看，都是在干一些反 UI、UX 设计的事。唯有不断地学习，才能提高效率，把自己从加班中解脱出来，把项目从 bug 中拯救出来。所以，厌学的人当不了好程序员，也干不长。

编码习惯，相对次之。部分观点认为，这东西伴随一生，如果一开始没有好习惯，这辈子都没办法改了。Boss 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倒是不这么认为。我相信编码习惯的可塑性是很高的——你不按规范写，我不给你 merge，改不改？

但是，编码习惯作为程序员的软技能，还是可以一定程度上看出其技术素养、代码质量的。至于优雅什么的，我其实没有真的敢这么期待。

所以，我这道题其实是考察这四点。

能写出来，并且无明显问题，代表 Java 基本功扎实。

理解我对题目的描述，和我确认清楚题目的细节，这是看沟通能力。

List 接口不知道，我给你啊；插入排序不会，我教你啊；其它还有什么不会，你问啊——这是在考察学习能力。

代码的字里行间，可以明显看出编码习惯。

面试结果

总体来说，我很伤心。

第一位就让我很伤心，当我看了他前两行代码，就不忍心接着往下看：

第一行就编译不过。如果他对 Java 的一些命名规范有一定的了解，就绝不会把 sSorted 写成 sorted。（当然，sSorted 也许并不是合适的命名方式，因为 s 和 m 这类前缀有些冗余。我通常遵守 Android 源码的通用规范，它是有这类前缀的。）

第二行必然抛出 NullPointerException，而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伤的是，它永远执行不到。根据我已经给出的一个接口 addElement，和可以猜到或者问出来的读取接口，都是不会把 sSorted 变成 null 的。这体现了沟通、理解能力的一点问题。

此外，即使 sSorted 因为什么 bug 而变成 null，这里也不应该做处理，而是任其抛出 NullPointerException，或者转义一下，主动抛出 IllegalStateException。否则，此处将变成一个不会 crash 的隐藏 bug。不能用正常处理，代替异常处理；当然，也不能用异常处理，代替流程控制。

另外，更令我失望的是，有一位是这么写的：

我问他，如果这个元素不在这个 List 里存在怎么办？如果这个 List 是空的怎么办？他顿时一囧，我也一起囧，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坏了。

还有一位，仿佛听见了我这几个问题，他竟然一一作答：

他想干什么呢？也许是优化性能吧，只能这么帮腔了。另外，他对 size 的理解，和数组的 length 相同。

这位算是经验比较丰富（30 岁），对 Java 的理解比较深入的了。他说排序不需要手写，Java 里有现成的接口。我说，是这样没错，但接口我没给出，如果你记得，那就写出来吧。

于是他在刚才那一大段“优化”的后面，这么写了：

思路上，插入后再排序，我先不吐槽。我明明说了“记得”再写，这 Comparable 及其接口 int compareTo(T another) 如果记不清，我就当看 lambda 表达式了。可是，他这个? 分明是 Comparator 的 int compare(T lhs, T rhs) 接口呀！

不过，其实这些我都可以捏着鼻子认了，因为我也手写不出来。但 List 是没有 sort 方法的呀！

Arrays 和 Collections 才有各自的 sort 方法，它俩算是银弹型工具类，而 Array 和 Collection 是没有的。这个细节，谁用谁知道，知道了就绝不会记错，尽管就差一个 s。

还有一位，他先插入、再冒泡排序，是这么写的：

你没看错，for 里面是, 分隔的。

你没看错，temp 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没看错，List.get(e) 是可以对其赋值的。

你没看错，List.size(i) 是可以传参数进去的。

还有两位，直接交白卷放弃了。

其中一位还比较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没乱用词，他确实“比较认真”。另一位在我递过去后，直接看两眼就递回来，“排序我不会”，然后看手机去了。

o(╯□╰)o

参考答案

我自己在纸上写的时候，花了大概 5 分钟去思考细节，再花 5 分钟写出来。（唉……一不小心，又暴露了自己奇慢无比的思维，以及奇慢无比的写字速度。）这比我此前预计的时间多了好几倍！

不过，以我给的 15~25 分钟，应该不算太难为人……吧？

这是我自己在纸上写的答案。（如果有兴趣，可以停在此处，考虑下这是否是最优算法。）

这是 java.util.LinkedList 在 Android（API 23）上的实现，而反编译 Oracle JDK 1.8 的实现也大同小异。也就是说，我写的答案虽然看似简洁，但其最坏时间复杂度与先插入再排序也没太大区别，都是 O(n2)。

终日打燕，反而被燕啄了眼！（暴露了真实水平。）

我后来又写了一个参考答案，算是勉强在脸上摸了些防晒霜。（大家有兴趣可以想想为什么这是一个改进。当然，一定还有更好的方案。）

（我没有在提示列表中给出迭代器，结果自己也被晃过去了。）

隐藏的杀手锏

面试官在出题考察应聘者时，应聘者也在通过这道题考察这家公司。

为了避免让人觉得这家公司考题太简单、工作内容太无趣、里面的员工（我）水平太低，我还准备了一些后续问题，由浅入深，作为杀手锏。

为什么 LinkedList 可以赋值给 List？

考察多态（polymorphism）。

为什么 List 要写 <> 内的内容，而 LinkedList<> 可以不写？

考察泛型（generic）。

为什么 List 里面是 Integer，但放进去和拿出来的都是 int？

（此处有坑，其实拿出来的还是 Integer。）

考察基本数据类型的自动装箱、拆箱（auto boxing/unboxing）。

如何在外面有多线程调用时，保证这个唯一的 List 的正确性？

考察 synchronized 和 volatile。

如何在多线程状态下的每一个线程，各保持一个独立的 List？

考察 ThreadLocal。

（当然，还有一些和 Android 相关的问题。）

我真心是没想考算法，所以连算法复杂度的评估都没打算问。实际情况是，我往往没有机会问这些问题，因为没几个人写出来。

吐槽与建议

首先，喷一下大学扩招……算了，不扯这么远了。那两位放弃做题的，一个是计算机学院的，一个是软件工程学院的。排序写不出来，竟然也是能毕业的！

有两位是某 App 的开发者。我把他们的 App 下载下来，发现了一堆 bug 后，本来想忍忍、就当没看见、码农何苦为难码农，然后手机发热、卡顿、灭屏后几乎点亮不了（内存泄露吃光了 RAM，导致系统进程没有内存可用）。过了一阵最终好了，我查看耗电排行，运行 10 分钟就高居榜首，耗了 17% 的电——我吓得立刻卸载了。一个第三方 App 能把系统给卡成这样，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还有两位是“相关专业”的，非计算机、软件工程专业，反而表现最佳，虽然还是没写出来。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在大学以外，又参加过某些 Java、Android 培训的。这些培训班的水平，可见一斑。问题倒不一定是培训班的教学质量，而是这种大规模提供人才转型服务的形式本身——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谁，都能当一个好码农，哪怕工作要求只是复制粘贴。

现在，很多码农都戏称自己是在“搬砖”、复制粘贴，但实际上程序员的工作不可能仅止于此。使用别人写好的基本算法，参考别人的实现代码，只是为了集中精力去解决抽象层次更高的业务问题。

“我们不写代码，我们只做代码的搬运工。”——万万不可把这句话当做信条。

还有很多人，在没有 Demo 的情况下，无论给多么详细的 API 或其它资料，仍然无法写代码。他们只能在既有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无法凭空创作。